一路来到宋濂家门口,本想递上拜帖,却发现宋濂次子宋璲在门口迎接。
马钰也不禁暗赞,宋濂还真是很讲礼节啊。
他的长子在老家,次子宋璲随他在京中。
可不要小瞧了这位宋二公子,别看年轻,凭借书法诗词已然闯出了不小的名声。
在原本的世界,他被誉为明初第一书法家,明朝第一小篆大家。
是一位标准的才子。
可惜,被他侄子宋慎给坑死了。
宋濂派他到门口迎接,足见对马钰的重视。
两人寒暄了两句,就一起来正堂见到了宋濂。
宋璲应该是有急事,将他带到之后就离开了。
宋濂解释了一句:“这孩子沉迷书法近乎痴,马公子多包涵。”
马钰总感觉这话有点像是在炫耀,不过也能理解。
谁家有个这么优秀的孩子,不想拿出来显摆一下的啊。
他自然不会不识趣,就跟着夸了几句。
又寒暄了几句之后,马钰率先开口,充满歉意的道:
“此来除了拜访先生,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向您道歉。”
宋濂好奇的道:“哦?”
马钰说道:“关于仁字的写法,其实上古时期有多种写法。”
“现行的‘二人’与我说的‘身心’皆为其中之一。”
“之前多有隐瞒,还请先生恕罪。”
宋濂点点头,说道:“原来是这件事情,此事我早已知晓。”
“虽然老夫没有研究过文字变迁,却也知道秦始皇书同文之策。”
“先秦时期天下四分五裂,很多文字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写法,仁字有多种写法也属正常的。”
“所以你说的‘身心’并不算错。”
“况且,文字的书写方式并不重要,它所传达的含义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“先秦时期既然有‘身心’这种书写方式,那就说明当时仁字有自我修养之意。”
“这才是最终重要的。”
“你能将此告知老夫,对老夫的帮助是非常大的。”
“我唯有感激,哪敢有不满之意。”
马钰敬佩的道:“先生真乃君子也,在下羞愧、敬服。”
宋濂谦虚的道:“你家长辈才是真正的君子啊,可惜无缘相见。”
之后两人以‘仁’字为契机,开始谈论对儒学的理解。
宋濂从‘仁’乃个人境界的角度,讲述了自己对儒学,主要是论语的新理解。
末了,宋濂又说道:“之前对夫子所言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,始终有些无法理解。”
“既然君子当克己复礼,又为何因为年龄而放纵自己呢?”
“现在才算是明白此言深意。”
“境界到了一言一行皆为仁,自然无需再恪守成规。”
“一言一行皆为道,又怎么会逾矩呢。”
马钰自然只有听的份儿,心中除了佩服还是佩服。
就单纯的学问来说,宋濂不愧是明初第一文人。
当然,今天他过来可不是为了听宋濂讲课,也不是为了吹捧他。
借着这个话茬,他故作恍然大悟道:
“难怪不同的人问仁于孔子,他的回答都是不一样的。”
“难怪我家长辈曾经说过,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孔子。”
宋濂眼睛一亮:“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孔子?此言大善也。”
“孔子已达仁之境,我等庸人只能窥其一斑。”
“每个人看到的他,自然就是不同的。”
“你家长辈能说出此言,可见已近仁矣。”
眼见时机成熟,马钰装作一副迟疑的样子,说道:
“可是我家长辈曾经说过,当今儒家与孔子渐行渐远矣。”
宋濂愣了一下,脸色变得严肃起来:
“为何?”
马钰想了想,说道:“孔子的学问乃为己之学,他提出的种种道德标准,是用来约束自己的。”
“自己做好了,然后身体力行的去影响其他人。”
“可是现在的儒家,却惯于拿孔子的思想要求别人指责别人。”
“自己三妻四妾家财万贯,却指责百姓贪婪不贞洁。”
“对此我家长辈用八个字来形容,严于律人,宽以待己。”
宋濂脸色更加严肃:“天下儒生众多,难免会有些害群之马。”
“然大多数人都能做到谨守本心……你家长辈有些以偏概全了。”
马钰故作疑惑的道:“可是当今儒生惯用孔孟思想要求他人,也是事实啊。”
宋濂解释道:“儒家秉圣人之道教化众生,既然是教化,自然就要有标准。”
“孔孟二位圣人的思想就是标准。”
“你不也说过,孔孟为本吗。”
马钰点点头,接着又说道:
“论语是教导世人成为君子的书籍,是孔子留给我们的工具。”
“可是现在的儒家,却把工具当做唯一真理,要求世人一言一行必须符合其意。”
“岂不是离道越来越远了?”
闻听此言宋濂脸色大变,说论语是工具,简直就是大逆不道。
然而他却又不能发作。
因为马钰的用词很严谨,孔子留给后人的工具。
谁敢说不是?
再加上方才他们一直在讨论,仁是一种内心境界。
那么书籍自然就是通往那个境界的道路。
如果他因此批判马钰,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。
到了这会儿他终于明白,自己不知不觉又掉进了马钰的话术陷阱。
关键他依然不明白,马钰到底要说什么。
不过话题到了这一步,也无需再东拉西扯,他直接问道:
“那你以为该如何?”
马钰没有回答,而是继续说道:
“先生可知,很多文人雅士喜梅树、松柏,为了方便观赏把玩,会将树栽种在盆里置于室内。”
宋濂马上警觉起来,虽然才交流了两次,但他对马钰的话术已经有所了解。
一旦马钰开始讲看似无关的事情,必定是要放大招了。
马钰没有在意他的表情变化,自顾自说道:
“自然不是所有的树都值得收藏,就以梅树为例。”
“以曲为美,直则无姿;以欹为美,正则无景;以疏为美,密则无态。”
“可是天然生长的梅树,又哪有那么多符合要求的。”
“于是就有了养梅人,他们按照文人雅士的要求,对梅树进行改造。”
“大致的方法就是,斫其正,养其旁条,删其密,夭其稚枝,锄其直,遏其生气。”
“如此方能货以重金。”
说到这里,马钰目光盯着宋濂,问道:
“宋先生以为此法如何?”
宋濂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,脸色也变得铁青:
“荒谬,吾辈读书人以圣人之道教化众生,岂容尔等污蔑……”
马钰只是静静的看着他,心里却无比的失望。
虽然早就知道想说服宋濂很难,可在他的想象里。
宋濂这等通达的大儒,就算不同意自己的看法,也会用道理说服自己。
为了这次会面,自己准备了多套说辞,就为了尝试能说服他。
就算最后无法说服宋濂,那也是道不同,互相保留个体面。
怎么都没想到,宋濂直接进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。
根本就没有交流的意思,直接以大义压人。
是了,是我太天真了。
宋濂是文坛第一人,当今第一大儒。
儒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,他会没有责任?
自己还是被《送东阳马生序》影响太深,先入为主的认为他乃通达之人,不同于古板守旧的腐儒。
殊不知,恐怕他就是这套体系最坚定的维护者。
自己想要改革,不能靠这些老学究,他们的思想已经固化。
只能靠年轻人。
既如此,也就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。
想通这些之后,马钰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,起身朝情绪失控的宋濂拱拱手道:
“想必先生也无心在与晚辈交谈,晚辈就不多留了。”
“先行告辞,不敬之处还望海涵。”
说完也不在理会他的话,毫不犹豫的转头离去。
等出了大门走出老远,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头上红色的‘宋府’二字,忽然笑了起来。
虽然游说宋濂失败,但却有了别的收获。
此行相当于是祛魅了,也打消了自己想走捷径的侥幸心理。
以后就一步一个脚印,踏踏实实的往前走吧。
不过话虽如此,马钰确实也很发愁。
在这个年代彻底推翻儒家是不可能的。
别看朱元璋很不待见儒家,但并不是对儒家思想有什么意见,而是对儒生的不顺从感到不满。
这一点前世就已经证明了,最后他还是会选择儒家治国。
马钰要是敢提出彻底抛弃儒家,他第一个不同意。
既然没办法抛弃,那就只能改造。
但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完成这个重任。
毕竟打嘴炮他擅长,真动手去干,差的太远了。
所以得需要一个合作者才行。
今天宋濂用实际行动证明,老家伙们是指望不上的,那就只能从年轻人着手。
自己培养是一方面,最好能找已经学有所成的年轻人,这样能节省不少时间。
双管齐下,效率更高。
可是已经学有所成的人,就意味着有了师长,这种人也同样不好说服啊。
比如方孝孺,年龄倒是挺合适的。
但他是宋濂的弟子,宋濂一句欺师灭祖,就能让他的努力都白费。
更何况方孝孺都能提出要搞井田制,可见也是读书读傻了的那种,想说服他太难了。
解缙?不知道这会儿出生没有。
而且他也不是什么完人,年轻的时候恃才傲物。
后来当了高官,也是结党的一把好手。
永乐二年他当主考官,结果那一届科举前七名全是吉安人。
是的,你没听错。
前七名全是一个地方出来的。
而解缙正好也是吉安人,你说巧不巧。
也就是朱老四要脸,还能容忍他几年,然后才找了个别的借口将他弄死。
换成朱元璋,当场就能把他九族送走。
他所熟知的别的年轻人文人,要么有各自的缺点,要么就有顾虑不太可能和他合作。
想来想去,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。
哎,上哪找个学问深厚,又不迷信儒家权威,还能无视社会带来的压力的人啊。
难道只能自己培养?
就在他苦恼的时候,吴卓的声音响起:
“公子,娘娘召您入宫。”
马钰并不觉得意外,收起杂乱的心思,道:
“是你啊,被调到姑姑身边了?”
吴卓欣喜的道:“就前不久,奴婢被调去伺候娘娘。”
说到这里,他感激的道:“多谢公子提拔。”
以前在朱元璋身边,他就是个最底层跑腿的。
去了马皇后身边,他被提拔升职还有了品级,可是实打实的身份跃迁。
他自然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提拔,所以对马钰非常感激。
马钰连忙道:“这话可不要乱说,是陛下器重,娘娘提携。”
“现在你身份不一般了,无数双眼睛盯着,说话可得小心。”
吴卓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:“您看我这张嘴,净给您惹祸。”
马钰正色道:“记住我的话,与人为善,与己为善。”
“以前你受过委屈,尝过被人欺凌的痛苦,就不要把这种痛苦施加给别人。”
“自己淋过雨,如果力所能及,就为别人撑把伞。”
吴卓恭敬的道:“谢公子教诲,您且瞧着吧,我吴卓绝不做那恶人。”
之后两人一边闲聊,一边向皇宫走去。
对于马皇后派人找自己入宫的事情,马钰一点都不奇怪。
估计自己刚进宋府大门,吴卓就在半道等着自己了。
其目的就是为了第一时间了解事情详情。
不过等会儿该怎么和马皇后解释,还需要斟酌。
毕竟这事儿说起来其实挺复杂的。
刚才去见宋濂,他并没有说出真实目的。
虽然对宋濂有种先入为主的好感,可这么大的事情,怎么能轻易就说出来呢。
所以马钰只是简单的试探了一下,察觉到情况不对就果断离开了。
也幸好他留了个心眼,否则这会儿就真不好收场了。
一路来到坤宁宫,刚走到门口,就看到朱棣和徐妙云并肩往外走。
朱棣这次倒没害羞,主动上前打招呼。
徐妙云也是落落大方,没有一点怯场。
不过也正常,俩小孩可能他们自己都没那方面的意识。
马钰和他们打过招呼,目送两人走远,心下莞尔。
这小两口,难怪感情这么好……
不对,朱老四?
就在这时,一道灵光闪过,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里。
姚广孝。
我怎么把他给忘了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