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栈房间中,酒过三巡,气氛正好。
伍正则赞了声好酒,又连忙说:“莫急莫急,来来来,叙之,写到此处。”
陈叙不由笑道:“夫子,我亦不能每首皆诗成青烟,夫子你这卷轴……”
原来伍正则拿出来的竟是一张空白卷轴。
伍正则醉意上涌,放声大笑:“何需青烟诗?纸上无云烟,莫非不是情?
陈叙啊,你可小看你夫子我了,来,便写此处。
我要随身携带,与我同赴岁月。”
冯原柏立刻起身,亲自帮着将桌案收拾好,又替陈叙取来砚台笔墨。
陈叙提笔蘸墨,顿时便有离愁涌上心来。
此时虽未当真离别,却又仿佛已是离别。
他说:“夫子,可还记得那一日你我在云江城外,古原长亭,历险而归?”
伍正则叹道:“自然是终身难忘,此生我大约都不会再有如此机遇。
一脚踏入鬼市,见人情百态,见鬼怪奇情,更见你连做三首青烟诗。
那是何等奇伟瑰丽,烂漫无际。”
陈叙道:“改日夫子要回程,必还是要走那古原长亭,我亦将在苍翠古原送别夫子。”
“好好好!正该如此,此番云江之行,自那古原起,又从古原别。
叙之,改日待你衣锦还乡,便是从玉京天都回来,也是要行此路。
我便还到古原来接你。”
陈叙一声轻叹:“自该如此!”
他当即落笔:《赋得古原草送别》
墨色的文字在雪白纸张上如同行云渐生,第一句,便似有文气扑面而来。
伍正则与冯原柏皆不自觉屏住了呼吸,一时间只看那一行行诗句似从草色光晕中生起。
直叫人看得目眩神迷,几乎忘了自己的声音,至于吟诵,那就更不必提了。
黄昏,天际的火烧云逐渐暗淡。
又是崔云麒,他先前从高升客栈离开后,回去就翻找库房,从家里寻了一堆补气血之物出来,其中甚至还有灵材两三样。
这些东西,便是以他的身份也不能无限制支取。
但他一说是要送给陈叙,作为家主的崔衡便立刻给他放了份额。
崔云麒收拾好礼品后,又带着崔福与崔敬贤再次去向高升客栈。
虽说济川县学的伍训导早说了陈叙要疗伤静养,但静养难道就不需要探望了吗?
探望又不等于就要打扰陈叙静养,他完全可以只送礼而不见人。
崔云麒始终对陈叙寄予厚望,崔敬贤有时其实觉得很难理解,也不免提出疑问。
即便陈叙的确很有才华,但若是与整个天南七府的才子比,他却不见得就是最突出的那一个。
以崔云麒的家世出身,就算是要与其结交,也完全不必如此俯低姿态。
“这却是你目光短浅了。”崔云麒玉冠金带,风度翩翩,笑对族兄。
他所看到的,又岂能仅仅是天南七府而已?
马车在高升客栈前停下,崔云麒从车上下来,崔福指挥护卫搬运礼品。
然后,崔云麒就亲眼见到,一缕似乎熟悉、又不是那么熟悉的青烟,忽地从客栈某个房顶处冲天而起!
青烟伴着夕阳,在黄昏的天色下犹如一道接天的云梯。
崔云麒微微张口,脑子空白了一瞬,忽然吐出一句:“我、我、我亦嗟呼!”
他拔腿便走,这一次他比任何人反应都快。
客栈大堂中还坐着些吃晚食的学子,可是没有一个比崔云麒更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他们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崔云麒像是一阵风般冲入客栈,冲上二楼。
来到那熟悉的房间门外,这一次崔云麒完整地听到了房中吟诵声。
那是伍正则饱含情绪的声音:
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
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
远芳侵古道,晴翠接苍城。
又送夫子去,萋萋满别情。”
一首诗吟罢,伍正则胸中情绪涌动,简直就像是有一团翻滚的激流,随时随地将要溃堤而去。
他大笑:“冯明府啊,这首诗,是叙之赠我离别之意,你瞧瞧,你瞧瞧如何?”
冯原柏忍了又忍,没忍住开口,却是酸气冲天。
“毕竟是要分别,既是写离别诗,自然要入情入境。
伍训导,日后这幅卷轴,怕不是要被你当做传家宝了罢?”
伍正则根本忍不住,只是大笑说:“叙之说了,他并不能首首都诗成青烟。可那日古原一行,毕竟印象深刻。
我与叙之,终归是师徒情深呐。此诗我自然要好生保管,世代传承。”
说完,没忍住又是一阵哈哈大笑。
他继而吟诵品鉴:“好一句一岁一枯荣,好一句春风吹又生!叙之,我知你心。
人世虽有离别苦,天涯万里却同风。
岁岁枯荣皆是轮回,来年春风吹过,你我终将重逢再会。
世间风波,人世倥偬,又何如那离离原上,一度晴翠方好。”
话音落,旁人尚未言语,他自己万般喜悦难耐,只觉得半生庸碌,此刻终得慰藉。
崔云麒怔在门外,却被那一句“一岁一枯荣”震撼。
想到自己那一日曾在星罗棋布大阵中受过的挫折崩溃,又思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重拾道心的种种艰难。
忽然就觉得,这一句“春风吹又生”,哪里是赠送给伍夫子?
分明就是赠送给他崔云麒啊!
崔云麒不由笑了起来,昔日痛苦此刻尽如烟散。
唯有一种充盈胸腔的远大志向,从心底里蓬勃释放。
他胸中情绪沸腾,抬手敲门时却轻缓有礼。
咚咚咚——
门被打开,门内三人都在桌边站着,伍正则手捧卷轴,面上神情正是满含激动与喜悦。
见到崔云麒,几人都似有错愕。
崔云麒忍住心中激动,口唇微颤半晌,终是拱手道:“见过冯明府、伍训导,见过陈兄。
方才在下在门外旁听了一首好诗,实在是欢喜难耐,还望三位莫怪。”
伍正则完全不怪,他捧着卷轴再次大笑:“你也说好是不是?好极好极!那你可知,此诗乃是叙之赠我?”
崔云麒就有点接不上话了。
伍正则却根本就不必他应答,又喜滋滋说:“此诗当与老姚共赏。
叙之,冯明府,崔世兄,你们聊,我去寻姚夫子,哈哈哈!”
说完,伍正则果然拿起诗卷就走。
崔云麒慌忙让过身。
只见这位伍夫子从自己身旁走过,衣袂带风,又是一声长笑。
或许他这辈子的笑,都不曾如今日这般多,这般夸张。
而与此同时,身在府衙的知府丁谦又一次远眺云江天空,看到了东城方向的那缕青烟。
丁谦立时“哎哟”一声,揉揉眼睛。
他冲到庭院中,忽然吹起一缕气,远方天际的场景立刻就在他眼前放大。
那客栈、屋顶、青烟,无一不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
丁谦跺脚,再次“哎哟”一声,急了:“岂有此理,岂有此理!考完不赶紧来拜会考官,这、这到底是要做什么?”
(本章完)